人民網海南視窗特約評論員：廖遜

　　1960年我國放映過一部波蘭故事影片《他們熱愛生活》，講的是二戰時期一支波軍連隊，在華沙城里反抗納粹德國侵略者，在失去地面陣地之后，被迫鉆入下水道繼續戰斗。那是我第一次見識歐洲的城市污水系統，才知道我國的城市多么落后。

　　當時北京的大街小巷，遍布著前清時代留下的公共廁所，臭氣熏天，盲人不用指點，就能準確辨別方便地點。幾乎所有的平房，包括許多殷實人家的四合院，以至城區的絕大多數中小學校和工廠，都沒有“現代化廁所”。冬天北風刺骨，人們如廁照樣要跑半條胡同，不管你是發高燒還是腹瀉。所以馬寅初先生對官方宣傳的什么“樓上樓下，電燈電話”不以為然，而另立一了個著名的標準，說“什么叫共產主義？就是每個人都能在自家的抽水馬桶上大便。”

　　三年之后上中學，全城掀起學習掏糞工人時傳祥的運動，同學們上街掏糞背糞，體驗環衛工人的艱辛。我們是男校，一看到女校同學不怕臟不怕累，頓時毫無怨言。這時我一面干，一面聯想起那個波蘭電影，對中國城市的落后，有了更強烈的切身體會。

　　再過了三年是“文革”，由于“停課鬧革命”，有了充分的閑暇，我幾乎讀完了解放前后出版的全部文學名著。這些書當然都是“非法藏匿”的，在朋友之間傳來傳去，有些要按鐘點讀完，再往下家傳，不得不熬通宵。那時候年輕，“傻小子睡涼炕，全憑火力壯”。我就是這樣讀了雨果的《悲慘世界》。書里講到1848年法國革命時期，主人公冉阿讓為了營救一個身負重傷的起義者，不得不背著他在下水道里走了好幾個小時，躲避官軍追捕。那時巴黎的污水排放系統不僅可以走馬車，而且走動整支軍隊，比華沙的下水道還要古老，還要寬闊。當時法國的工業化才剛開始啊！一直到20多年后，巴黎才在著名建筑師奧斯曼領導下，重新規劃建設，來了個徹底大翻修，遂有今天的巴黎。相比之下，我國“文革”時期貫徹毛主席“深挖洞、廣積糧、不稱霸”的最高指示，大規模興建防空洞，拆掉了北京幾乎全部的古城墻，男女老少齊上陣，使出了吃奶的勁，也沒建成同巴黎污水系統相比的“地下鋼鐵長城”。

　　“文革”結束后，我國又徘徊了兩年，才找到改革開放之路。我有幸參加了國務院經濟結構調查組的工作，于1979年冬天第一次深入實際，了解廣大上海人民的日常生活。原以為上海當了半個多世紀的殖民地，污水系統總不至于比1848年的巴黎還差吧？不料實地一看，才知上海老百姓的生存條件比北京更加惡劣。有些老城區，人均居住面積只有一兩平方米。即使是在從前的法租界，普通居民也享受不到污水系統。

　　我白天陪首長們開會做紀錄，晚上尋訪當年在北大荒插隊的“老荒友”，他們的處境之狼狽，簡直令我震驚。為國家屯墾戍邊十年終于返城，卻不得不擠進父母的臥室里打地鋪，兩口人變成了五口人，三世同堂！上海連公共廁所都少得可憐，家家戶戶都要自備木制馬桶大小便，五口人一天滿滿一馬桶。每天早上天不亮，勤勞的上海婦女就被背著全家的糞便下樓，到街邊向糞車傾倒，然后在街邊清洗馬桶，堅硬的竹刷刮刮作響，大家輪番刷洗，噪聲震耳欲聾。

　　此時上海的男士們正在排隊買菜，為了避免有人插隊，就用白色的粉筆在每個人背后寫上號碼，所以無論寒暑，他們都要專門準備一件深色舊衣服，用來排隊寫號。看到了這一幕，同行的一個伙伴不禁感慨：“寧為北京狗，不做上海人！”我這才理解，為什么我們連隊12個上海姑娘，只有6個返回原籍，其它都“下嫁”外地。

　　有了這些見識，1987年來海南工作，看到海口街頭污水遍地，雞鴨豬狗滿世界跑，就見怪不怪了。那時行政區大院的一般干部宿舍，家家涼臺上都有雞窩；領導干部的小院，家家都有豬圈。高等院校的教師公寓，家家配有柴房。可以肯定，一直到改革開放之初，整個中國都是如此，只有極少數人才能過上馬寅初先生所說的“共產主義”生活。西方工業化國家使用了一百多年的抽水馬桶，在解放30多年之后的中國，還是個稀罕物。

　　近年來有許多朋友懷舊，懷念老北京的四合院、小胡同，懷念老上海的石庫門、老民宅，懷念老海口的舊民居，懷念那些老街坊、老鄰居的脈脈溫情，這些當然都確鑿無疑。但他們只要回想起從前的衛生設施，回想起那沒有尊嚴的日子，恐怕就難得有誰再想時光倒流了。改革開放前的年代，中國人不光是吃不好，連拉都拉不好啊！

　　如今中國的大小城市，越來越多的人都搬進了備有抽水馬桶的住宅，就連小戶型的經濟適用房，也能維持住這點最起碼的尊嚴，大家都過上了馬寅初先生所謂的“共產主義”生活。即使一時還沒輪到的人，也深信“有人家的，就有咱們的”。

　　切不可小看這個抽水馬桶，它不僅意味著舒適，而且意味著安全。沒有良好的污水處理系統，特別是其中的三級處理，我們就無法保證百萬城市居民的健康。

　　污水管道把污水輸送到污水處理廠，初級處理去掉污水中最重要的固體物質——大約一半的懸浮顆粒和細菌，再加入氯氣殺死大部分殘存的細菌。二級處理則除去經過初級處理后的污水中存留的85-90%的固體物質和耗氧廢物。一般在大城市的污水處理廠，還要進行三級處理，通過化學處理、顯微處理和輻射處理，除去廢水中更多的不潔物質，產生較清潔的廢水，然后就可以比較安全地排入水道，供工業使用了。假如連這些設施都沒有，還談什么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？

　　有了污水處理系統，我們才可以放心大膽地享受各種現代化的家電，才不必擔心各種生活排放帶來的污染。所以，我們說一個城市是現代化城市，還是中世紀的城市，不能僅僅只看地面建筑有多么漂亮，還要看那里有沒有健全的地下設施，有沒有安全可靠、運轉良好的污水處理系統。雖然在21世紀，不見得還需要建設巴黎那樣寬大的“地下長城”。海南建設國際旅游島，先從廁所抓起，并不僅僅是地面上的廁所要體面，更重要的是地下的污水管道要順暢，污水處理廠要運轉良好。

　　海南建省辦經濟特區20周年之后，省會海口的污水處理廠才開始運轉，其它十七個市縣還在陸續建設。一直到去年——2010年，各市縣的污水處理廠才陸續宣告建成。但300多個鄉鎮究竟怎么辦，還沒有通盤的規劃。我們海南人的現代化之路，還長著呢。